一聲聲優美的旋律由外而內飄往意識深處。那裡本來一片黑暗,卻因這旋律逐漸有了色彩與形象。身體就像躺在無重的太空那樣輕盈,這首曲調漸漸撥開意識露出深藏的記憶。
啊——多美好!一家人和樂融融地生活在太空站裡,兒子也長大了⋯⋯
等等!這裡是哪裡!
卡特猛地睜開眼坐起身!他驚恐地環顧四周,床鋪寬大且柔軟蓬鬆、帶著點淡淡的香氣,寬大的書桌與地面以特殊方式連接,可固定也可隨時移動,大面積與頂部等高的書櫃擺放著一排又一排的紙本書籍,中層放置記憶碟以及孩子的科技小玩具⋯⋯
他抓起衣領,沒有受傷!身上的衣料、周圍的布料、所有東西的材料沒有半個能阻擋核輻射!這是哪!
那優美的旋律依然環繞在旁,他開始尋找聲音來源,那是由放在床邊的小型製物櫃所發出的聲音。他不記得自己見過這個東西,但卻有這東西的記憶,也知道怎麼操作它。卡特伸手在上面輕拍兩下,聲音就停止了。
這種感覺令他非常困惑。
細細的流水聲從房間的另一端傳來,他起身朝聲音方向走去。那是衛浴間,裡面有一名紅髮女子正在梳洗。安娜!是安娜!他僵在原地!房間內的味道是安娜的香味!記憶突然浮現在他眼前,兩人在宇航培訓學校認識,並同時取得太空員執業資格,喜愛生物的她開始研究殖民星上各種不同的生物,而他則成為一名科技研發部的工程師。
殖民星!
這裡是殖民者太空站?哪一座?守護者?他腦中突然出現這座太空站的名字。這是存在他兩段記憶中的名字,其中一段記憶裡,他記得自己小時候曾經待過這座太空站,只可惜離開後一生也沒機會再回到上面,而是死在了地球上!充滿污染的地球!
死了?對!他很確信自己已經死了!只是現在⋯⋯有兩段截然不同的記憶同時存在他的腦中。每一個記憶都非常清晰也非常真實!從出生到現在到死亡,哪個才是夢?哪個是現實?他分不出來。
「沒睡醒?」安娜的笑聲傳入了卡特耳裡,女人明亮的大眼透過鏡子看向身後一臉空洞的男人,「做夢了嗎?什麼夢讓你呆成這樣?」
卡特沒有立刻回應,而是走上前將女人擁入懷裡,熟悉又陌生的氣味令他陶醉。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若這只是一場夢,那他永遠也不想醒來。
「那是場噩夢⋯⋯」他嘀咕著。
「怎麼了?」她伸手順了順丈夫凌亂的頭髮。
「那夢很真實,真實到讓我以為能擁有現在才真的只是夢一場。」
「告訴我是什麼夢?」安娜笑道,「該不會夢到雷克斯不喜歡你的禮物吧?」
禮物?啊!對!他們的兒子,雷克斯今天11歲了!長大了!
美好的記憶再次浮在眼前,他很早以前就替兒子挑好了禮物,也早早做好了準備,就放在A區的會議廳裡,大型操控器下方。大約中午,許多人都會前來參加雷克斯的慶生派對。其中包含卡特的父母以及他們的朋友們,那些人會從海博納休眠艙醒來,薩蒂、艾妲、加西德、希默斯⋯⋯雷克斯的派對向來熱鬧非凡。
他是不是叫薩蒂・伯雷?
那老態、乾澀的嗓音穿透進卡特的意識中,那聲音具有一種令人畏懼的能力。那段記憶是卡特非常想將之視為夢境的記憶,再一次地,他分不清眼前的事物究竟是真是假。
他必須搞清楚!要是自己成了甦亡者⋯⋯那麼他將被永遠困在刻意編織的美夢裡、被迫做出無可挽回的事!他必須確認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哪怕毫無頭緒,但他直覺薩蒂是關鍵!
「他最好把皮繃緊了!」卡特溫柔地親吻了妻子。他感覺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做了,但同時又覺得自己每天每天都是這麼與妻子度過。
自從那次他在熔岩彈轟炸中僥倖存活後,他一直逼自己直視治安區,而不是回頭沈溺於悲傷。他的安娜⋯⋯依舊是這麼令人著迷!美麗的褐色大眼、小巧堅挺的鼻子、鵝蛋臉⋯⋯沒有想到還能夠再一次觸碰到她⋯⋯
距離中午還有6個小時,他告別妻子前往C區的研發中心,但實際上他卻朝另一個方向走——臨走前,安娜的神情令他特別難受。她的滿心期待、身為母親的驕傲、以及她掌心停留在臉上的溫度⋯⋯全都讓他認為自己肯定是瘋了才會認不清現實。
這裡的一切都令他非常焦慮,一段記憶中過於真實的慘況與種種噩耗,另一段親身經歷的成長與技術培訓,正是這兩種鮮明令他失去冷靜判斷的能力。
這座太空站很大,非常大。有些設備算不上最新,但也依舊能通過每個標準年進行一次的檢測,那些檢測極其嚴格,眾多項目中只要有三個項目未達標準就會進行汰換。這是給使用者的保障,也是太空站能持續不落地的主要原因。
它已經繞著殖民星P-51很長一段時間了,星球上的開發與建設進入穩定階段,人們能夠選擇在殖民星上生活或在太空站上進行研究。老樣子,建設與開發終究需要犧牲一定比例的生態環境。雖然這與卡特的另一個記憶不太一樣,科技發展的速度似乎落後了好幾年,但他肯定,照這樣的步調繼續下去,這座殖民星絕對可以做到生態永續與科技並存。
卡特走進站長室,這裡非常明亮且整潔,所有物品都維持在最基本使用範圍內。牆上的晶面玻璃映著黃綠交錯的殖民星球,甚至可以清楚看見那致命深邃的峽谷與貫穿沙漠中段的特殊黑色沙漠。再往裡面走,就是站長的獨立休眠艙室,薩蒂・伯雷很可能才剛從海博納中甦醒過來,他猜測。
「早上好!卡特!」他認得這個聲音,是薩蒂。
那人穿著淺色素衣坐在休眠艙的玻璃蓋上,似乎才剛醒來不久。而一旁則站著一名穿著深色高領制服的女子,這兩人無論從什麼角度去看,確確實實是一對兄妹。但眼見無法為憑,那個女人是這座太空站上唯一的人工智慧兼腦神核心系統——是這座太空站的行動心臟,可以算得上就是太空站本身,是非常強大的運算系統。
她的樣貌是開發者按照死去妹妹的模樣去塑造的。無論樣貌、行為、說話方式,甚至擁有獨特的性格,這些特點都與卡特另一段記憶中的機械智慧奧托有著天壤之別。
卡特看著男人,一頭褐色短髮、清澈的藍色雙眸,以及那張不戴眼鏡會顯得有些兇悍的樣貌⋯⋯這人,只存在他兩段記憶中的其中一段,但他可以肯定對方並沒有變老多少。
海博納休眠會保留使用者的生理機能,可以算得上是真正意義的時間停止吧!
「早!薩蒂!潔娜瑟斯!」卡特回應。
「說吧!有什麼事這麼早就讓你跑來?」薩蒂意會地笑了笑,他以為對方是為了雷克斯的禮物才迫不及待地跑來。
然而這個問題瞬間拉起了卡特敏感的細胞,他下潛意識,卻發現本該隨意操控的意識變得非常不穩,甚至可以說是不受控制⋯⋯身為潛行者的他竟然沒辦法控制意識活動!怎麼回事?
拜託!不要是在夢裡!
「有這麼明顯嗎?」卡特若無其事地聳聳肩,期間伸手去摸了摸休眠艙的操控台,紋理的觸感與溫度真實的沒話說。
「你這人⋯⋯我還能不了解嗎?」薩蒂依舊掛著笑容,「潔娜瑟斯,麻煩幫我去看看其他人甦醒的狀況,我順便準備一下禮物。」
「東西在記憶碟裡,親自包裝一下會比較有誠意。」潔娜瑟斯刻意提醒,似乎是看透了薩蒂的心思。
「⋯⋯好!」薩蒂愣了一下,隨即咯咯地笑了出來。
卡特跟著他們一同離開休眠室來到一開始進入站長室經過的地方,玻璃中的殖民星開始逐漸轉露出湛藍的海洋。潔娜瑟斯離開徑直艙室,只剩薩蒂走到置放眾多記憶碟的櫃子前張望著。
「薩蒂,你對班・艾勒・馬丁這個名字有多少印象?」卡特隔著幾步距離站在對方身後,那是很好觀察對方反應的距離,又不會顯得疏離。
「班⋯⋯馬丁?」薩蒂拿起一顆黑色記憶碟看了看又放了回去,「喔!他啊!怎麼了?」
果然認識!但若照老人的說詞,他非常防範薩蒂會去破壞諭視系統⋯⋯如果這裡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夢,為此免費堵上一把也只是情理之中罷了!連命都沒有了還能損失什麼?那麼——
「有聽過諭視系統嗎?」卡特問。
諭視系統⋯⋯?薩蒂停下了動作,最後一次環視櫃子,依然沒有找到他特意保留的那顆記憶碟。他看向身後的卡特,突然覺得眼前這名男子變得些許陌生⋯⋯卡特?發生了什麼?他從哪聽來的?
「聽過。不過我很好奇你從哪聽來的?」他問。
「那種東西不應該存在。」卡特斬釘截鐵。
看著卡特那雙與母親索婗雅如出一轍的灰色眼睛,薩蒂突然意識到對方這麼早來找自己並不是為了兒子的禮物,而是為了那個他本應從未聽過的東西。他實在不懂對方突然問這些問題的原因。
「或許吧⋯⋯但你知道那套系統真正的用意在哪嗎?」
「幾乎大半輩子都活在那樣的環境裡,你說我能不知道?」
「什⋯⋯!什麼?你說你大半輩子活在哪裡?」薩蒂已經滿肚子疑問了,現在他更是一頭霧水。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自己清醒的年代與時間出現了跳檻。直到再三確認機械錶上的時間才鬆了口氣。
而他從頭到尾的反應早已被卡特看得一清二楚。他的情緒是千真萬確的,雖沒說謊卻也沒說出實情⋯⋯卡特心想,人造記憶或多或少都會出現無可避免的漏洞,尤其是人的情緒行為與反應。安娜是真的⋯⋯但他⋯⋯這人也是真的?
「思想一旦暴露,人們的言行舉止將會被無止盡的演算,直到出現少異常就將被判為罪惡與災難。誰能證明潛藏在基因中的本性能不能受到控制?誰又能證明基因裡真的能被刻上優良?本性是什麼?罪惡是什麼?農場中逃跑的宰雞難道是因為劣根性使然?」卡特問。
面對這一連串毫無頭緒的問題,薩蒂張了張嘴又閉了回去,最後仍帶著疑惑地問,「看起來你真的不是來找我替雷克斯要禮物的?」
「我很困惑。」
「為了什麼?」
「你說你想知道我從哪聽來的,但為什麼你會知道諭視系統?」
「說真的,我完全搞不懂你怎麼了,但如果你真的要問⋯⋯」薩蒂伸手觸碰工作桌,桌面平坦的火星石紋理突出了一塊方框,裏面是一顆黑色的記憶碟,表面上有一條不淺的壓痕。他拿起記憶碟,從裡面取出一條黑色墜鍊——從這一刻起,卡特表現得坐立難安,他的視線離不開那條墜鍊。
塑形裝置?為什麼他會有?等等⋯⋯這是怎麼回事?
「我就必須從這小東西開始說起。」薩蒂繼續說道,他將墜鍊平放在桌面,「諭視系統的設計初衷,是監控人類並在其執行無法挽回的行為前加以阻止。但原先的預想,是要將系統投射進時空裡——」
「時空?」卡特看向記憶碟,那上面的壓痕喚起了他早期的記憶——那記憶碟中存放了某種東西,某個讓SRF基金會窮追不捨的東西,某個讓整個家族被聯合政府流放的東西。
薩蒂點點頭,「馬丁的構想,是藉由時空去透視未來而不是依靠計算,出錯率降低的同時需要一套非常強大的運算系統,接收來自不同時空回傳的訊息。因此他非常想要這座太空站的核心。為了核心,SRF基金會曾經逼得我走投無路,在一次意外中我不小心去到了某個時間比我本身遙遠的時空裡,正好遇見了你兒子——」
時空、SRF基金會、記憶碟、太空站。卡特咽了口唾沫,這些東西他從小就耳熟能詳,也是自己一直以來掛在嘴邊的故事。他想起來了!雷克斯偷渡去殖民星找的人正是薩蒂!是他!是這個他!真的嗎?不然他為什麼會有這些東西?
「他給了你這條裝置?」卡特問。
他說裝置!薩蒂扯動嘴角不自覺笑了出來。
現在他終於知道卡特產生如此巨大變化的原因了,他的記憶很可能出現了重疊,但這是穿越時空後才會留下的後遺症,理論上不應該出現在卡特身上才對⋯⋯
「還有記憶碟。」薩蒂說,「而我也是到後來才發現,馬丁除了掌控SRF基金會外,同時也與許多公司集團合作,其中包含了航太總署。他的極端可以算得上是飽和社會下的產物。」
諭視系統、公司集團、殖民總署,這些跟威斯里集團脫離不了關係的拼圖正一點一點地拼湊起來。難怪班・艾勒・馬丁的休眠艙會藏在系統資料庫旁邊,而且沒有任何人知道。卡特心想。
「究竟發生了什麼?你做了什麼?」他仍有些不安。他拿起那顆黑色記憶碟,端詳著那人為壓痕,「如果這些都是真的,那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那是另外一段話題了。」薩蒂說,「雖然我沒有辦法準確告訴你為什麼,也無法做完整的解釋,只能告訴你我的推測⋯⋯」
「推測?」
「記憶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它代表著一個生命,不論長短,它的意義非凡。它會隨著生命的結束走到盡頭,而在一種極為罕見的情況下,它重新找到了曾經的擁有者。那些令你感到困惑的記憶與情感或許⋯⋯我想那是真實存在過的。」
「乘載眾多記憶的時空還持續在那嗎?」卡特問。他放下了記憶碟,這個問題的答案對他來說意義重大!
「或許我只是開啟了另一個如果的選項。但這些東西確確實實被我帶在身上,也許並不只是一項假設,而是另一個真實的可能。」
兩人的視線全都停留在塑形裝置與記憶碟上並且不再說話。
時間過得飛快。培訓學校的飛航艦早已回到了守護者上,雷克斯跟他的朋友們已經在會議廳內聚集了起來。碩大的聽室中除了卡特的父母與幾個朋友外,被一群穿著套裝的學生們擠滿⋯⋯這群小鬼們連制服都沒有換下來!
卡其色的仿航空連身套裝背後印有鐵灰色的圓形太空站圖樣,這種設計方便學生們穿脫正規太空服。
這場派對持續到了晚上,直到人潮漸漸散去,只留下了幾個固定的熟面孔。幾人聚集在一起聊著毫無邊際的話題,其中最令人措手不及的,是副站長加西德突然向他的秘書艾妲求婚!受到驚嚇的不只有艾妲,在場所有人都驚呼連連!直到女方終於在眾人的鬧哄下點頭答應,這場令男方驚心動魄的求婚儀式才告一段落。
而希默斯還是老樣子,不停地向薩蒂、里昂兩人叨撈著研究團隊又在殖民星上發現了哪些新物種、又有哪些新理論可以解釋那些岩石能漂浮在空中的原因。他尤其喜歡找薩蒂討論這些難以證明的理論,然後又很容易在辯論過程中啞口無言。
卡特坐在一旁聽著安娜與母親索婗雅討論著雷克斯跟自己小時的相似度,父親里昂也三不五時轉過來附和幾句又再次被希默斯纏上。最吵鬧的還是雷克斯,他不停地炫耀著薩蒂送的禮物——那條黑色墜鍊,不停的變換著外型、模仿著人們講話的語氣與行為。
一整天充滿著意外與驚喜,但越是如此,卡特越是猶疑不決⋯⋯薩蒂的話一直在他腦中環繞,一切都是真的,但時間依然繼續⋯⋯這使得他偶爾顯得有些魂不守舍。
時間越來越晚。這時,雷克斯趁周圍幾人起身離開的空擋單獨來到他面前悄聲道,「我們的戰爭已經結束,他確實信守承諾。」
說完,男孩意有所指地晃了晃那條黑色塑型裝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