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說一遍。」菲碧・麥基寧說,她聽上去非常暴躁。
一名面色驚恐卻強裝鎮定的操作員嚥了口唾沫,「報告上說……未發現薩蒂.伯雷的基因特徵。」
未發現薩蒂.伯雷的基因特徵,這是什麼屍檢報告?麥基寧深深吸了口氣,她拿起控制檯上的透明面板,輸入執行碼後立刻將那份屍體檢驗報告展開。面部特徵全遭破壞、雙側前臂損毀,無法進行初步生物外觀辨識。身體特徵與紀錄資料無法吻合、O型血、基因辨識結果未能與資料匹配。
她看了一眼那名藉由喝水平復情緒的操作員,接著繼續往下閱讀報告。死者基因辨識結果與數據庫中的艾利克.馬丁吻合。看著艾利克.馬丁的影像臉,莫名覺得非常眼熟,但麥基寧一時想不起這張臉在哪見過。
麥基寧翻閱著艾利克.馬丁的資料:隸屬於SRF調查局特勤隊——海鰻小隊成員。海鰻小隊?她皺著雙眉,盯著手上的面板影像。其他人呢?他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海鰻小隊最後一名失蹤的成員,叫什麼?麥基寧忽然意識到系統的干擾程度比想像中的大上許多。
她點了幾下面板按鈕進入監控系統,調出幾個小時前,赤經開槍射殺薩蒂.伯雷的影像紀錄。那名抱著雷射槍愣在原地的特勤員正是艾利克.馬丁。
麥基寧猜測著幾種可能,但都有說不通的諸多疑點。漸漸的她開始懷疑赤經、赤緯這倆人從離開運輸道開始就已經出了問題。再加上腦神系統似乎具有直接竄改監控影像的程式或蠕蟲。不然還有什麼原因能導致這樣的結果?她思索著其他可能,但最後的結論讓她不寒而慄。
按照通訊紀錄,抓獲希默斯.里德的人是赤緯,但期間發生了什麼才變成由赤經進行押送動作。在那之後,赤緯及艾妲則失去音訊。監控設備早就已經被腦神入侵了!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會在一夕間失去他們的行蹤!麥基寧目不轉睛地盯著懸浮在空中、緩慢轉動的影像。
不管怎樣,我必須破解這座系統。她心想。
「把人質送往星艦,我不想浪費任何一枚籌碼。」麥基寧對著一旁待命的特勤說道。後者領命後立刻退出會議廳,同時與外廊上的契布曼交錯而過。
短時間內再度迅速敞開的艙門輕微牽動了空氣,麥基寧看著走上前的契布曼,挺拔強壯的身體將深色連身裝撐出剽悍與危險。她深知這個男人辦事的手腕及效率,也知道對方急躁的性情,他是名心狠手辣的殺手。她竟然有些懊悔,為何一年前自己沒有讓契布曼去處理薩蒂.伯雷,而是讓另一名天真的特工去執行。
最終導致那場引人注目的墜機意外。
「赤經擊中的那個人,不是薩蒂・伯雷。」麥基寧看著契布曼陳述道。
契布曼皺起眉頭,滿臉疑惑,「……那會是誰?」聲音聽上去像是被悶在鼻腔裡。
那不自然的鼻音引起麥基寧的注意,但她並未特別去細想,猜想那大概只是打鬥後的結果。她不斷的思索著,不知道從何時開始,那些高級權限者們變得難以揭視與追蹤。有沒有可能,SRF所看到的那些監控全都只是虛假的影像,實際上所發生的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這個猜測徹底改變了麥基寧看契布曼的眼光。
「海鰻小隊的其中一員。」她回應。
「誤殺又謊報?不過她已經不……」
「為什麼是她押送希默斯.里德?赤緯有回報行蹤嗎?」
這個女人還真是敏銳……契布曼心想。他安靜的垂眼看著長官,她剛剛說赤經射殺的人是海鰻小隊其中一員?果然是這樣……
「沒有,他們就像在散播病毒一樣。」他若有所思的說。
「我讓你辦的事,怎麼樣了?」麥基寧用審視的眼神盯著對方。
「一如既往。」契布曼說。
「希默思・里德有透露些什麼嗎?」麥基寧問。
「就像妳推測的那樣,他什麼都沒說。」
「克萊德・葛林?」
「不再是個未爆彈。」
「我沒有看見塔維德,他去哪了?」
迅速敞開的艙門再度牽扯著會議廳內的氣流,一名高瘦、樣貌斯文的男子,穿著與契布曼同款式的連身裝束走了進來,左側領尾鑲著一大兩小的藍色十字星。
「我們正好提到你。」契布曼看著後方走來的男子說道。
塔維德臉上閃過一抹困惑,但隨即意會過來,「我留下來看看,他們有沒有遺留其他什麼驚喜。」
「有什麼?」麥基寧問。
只見塔維德從暗袋中取出一管灰色的儲水器,遞出給麥基寧。
她看了一眼那管儲水器並未立刻接過,「你打開過了?」
「沒有命令,我不會隨意打開。更何況沒有人知道裡面裝了什麼,還是說妳要先送檢驗,長官?」塔維德下意識收回儲水器。
「這件事沒有那麼急,放著也無所謂。」看得出麥基寧對這管儲水器並不感興趣。她滑動著面板,利用先前埋入系統程式中的小型偵測器,進入腦神的系統核心並在那裡試圖侵入與改寫。手上的透明面板發出青藍色的光暈,細緻成圖的代碼圍繞在周圍。
「聽說赤經誤殺了一名海鰻小隊成員。」契布曼看著塔維德說道,「而赤緯尚未回報行蹤。」
「什麼時候的事?」塔維德回想著當時的景象。
「就是你想的那時候。」不知道為什麼,麥基寧突然感到異常口渴,她拿起一旁桌上的水杯一飲而盡。「那具屍體與一名叫艾利克.馬丁的人基因吻合。」
「她這麼做有什麼好處?」契布曼問。
「不管有什麼好處,都已經用不到了。」塔維德說。
「還是說她的目的已經達成了?」
「看樣子是的。」
什麼目的達成了?麥基寧抬起頭來回注視著兩人,「再說一次?」
塔維德看了一眼立在桌旁的儲水器,「不論如何,赤經的任務似乎已經達成了。」
「是嗎?怎麼不解釋一下?」麥基寧隨著對方的視線看向那管儲水器,卻意外發現頂部的開口是懸開的狀態——儲水器被打開了!然而,就在她張口的瞬間,乾燥的喉嚨使她發不出聲音。
什麼時候放在那裡的?又是什麼時候打開的?裡面裝了什麼?這兩人怎麼越看越陌生?有太多不同的思緒湧入她的大腦,同時也有許多本該存在意識中的記憶變得稀薄、空洞。
看著對方欲言又止的表情,塔維德繼續說著,「看樣子氣態的魯斯佛瑞比液態的效果更加顯著。」
「妳還記得怎麼操作這東西嗎?」契布曼看著麥基寧,悶沉的鼻音讓人聯想到太空面罩。
他的身上與臉上並沒有打鬥的痕跡!菲碧・麥基寧心想,為什麼會是這種聲音?她盯著契布曼的臉,微微瞇上的眼中有著大量的懷疑與戒備,她咳了一聲,「你的聲音,怎麼回事?」
契布曼將手伸向胸前,拉出掛在脖子上的墜飾。漸漸的,男人的外觀就像軟化的灰白色泥巴逐漸融化,另一張熟悉的面孔浮現而出。
薩蒂・伯雷臉上掛著一副黑色的防毒面罩,一身特殊剪裁樣式的深色套裝,右臂上繡有守護者號站長職級的圓球型圖樣。他平靜地看著滿臉錯愕的麥基寧,「怎麼了,很意外嗎?我以為妳已經猜到了。」
「她距離解開核心也就只差幾個按鈕了,」塔維德朝著麥基寧手上的面板微微仰頭,「猜到了又怎麼樣?只要有核心⋯⋯」
「你盜用他們的身份!」麥基寧終於知道那些人究竟是為什麼而失蹤了。
注意到周圍舉槍戒備的安保人員逐步靠近,塔維德看了一眼怒瞪著薩蒂的麥基寧選擇不再說話。從距離較近的保安開始,每個人都像是輕薄的紙張被某種引力瞬間吸入、消失。最後那名距離最遠,且最早開始朝著會議廳艙門移動的工程師,只感覺自己乾燥的喉嚨在發燙,接著看著自己跑向的艙門開始由中心旋轉、變形……
當會議廳僅剩三人時,空氣立刻變得停滯且灼熱。
「你其實應該很認同我們才對。」不知道沉默多久後,菲碧.麥基寧開口,「想想看,未來會變得多好!為什麼要選擇反對?」
當她再次看向塔維德時,卻發現對方的身形樣貌變得完全陌生,但又非常眼熟。她很快認出這張臉,有著與伯雷如出一轍的眼神,接著繼續說道,「你看,我就說吧?你其實很認同。」
薩蒂轉頭看了一眼身旁穿著一襲淺藍色太空套裝的潔娜瑟絲,再看向麥基寧,「妳無法理解宇宙是如何運作,就不要自大的以為自己可以掌控它。」
「可你仍然這麼做了!」麥基寧看著潔娜瑟絲說。
「我只是違反了道德,」薩蒂聳了聳肩並不打算否認,「沒有人——」
「不!你仍然做了,只是不同形式而已。」麥基寧打斷薩蒂的話,並伸手指向潔娜瑟斯,「她具有思想也擁有感情,而你本來就是她親愛的哥哥。」
「她叫潔娜瑟絲。」
「世俗的眼光趕不上科技的進步,在能夠穿越時空之前,你只能以這種方式達成目的。然而,一旦這項系統更加完善,你能夠達成的就不僅僅只是具模仿人類的類人機型……而是活生生的人,站在你眼前。」
自從讀過索婗雅的日記後,薩蒂開始不停地反覆思考——宇宙究竟是遵循著什麼樣的定律在運作,又或者它那看似隨機且慵懶的狀態中,能衍生出什麼樣的規律?
索婗雅與里昂倆人不惜一切代價都要反覆進入不同時空,卻被宇宙的洪流拍打得暈頭轉向。時空急流中的每條浮木都有著相同樣貌,卻會因為施予的力道及角度不同而碎裂成不同的模樣,他們乘載著無數經驗的記憶被迫隨著斷裂的木塊逐漸消逝在暗流中。
但他們是怎麼在亂流中遇上彼此?又是怎麼在每一個初次嘗試後獲取教訓?
沒有答案!這是薩蒂得出的結論。
SRF時空調查局想要的不僅僅是去雕朔浮木,而是讓人類在遭到急流滅頂前取得最完美的作品。越是美好的願景,就越是容易失去控制。薩蒂深知這一點,他端詳著潔娜瑟斯,從那雙活靈活現的眼中,看見了那份美妙卻也望見了她破解程式限制的現實。
「⋯⋯索婗雅・萊斯勒以及她的丈夫里昂・懷特已經同意協助SRF進行項目研究,而我們只缺少足夠的能量以及相應的系統執行重返計畫。重返計畫!伯雷博士。」
「妳太輕視生命⋯⋯」薩蒂說。
「你不明白重返計畫,博士。」麥基寧解釋著,「只要能從眾多的分支中追朔出最原始的源頭,從那裡開始建築,就能建構出我們理想中的圖案,這才是真正的重返計畫。」
「所以在那之前,一切生命都不再重要?」
「就是足夠重要才必須要達成重返計畫,否則他們的付出將成泡影。」
「妳打算把腦神的全部核心帶走,而這代表著這座太空站將步入死亡,沒有人能在太空的死城中存活!」
「所以才必須執行重返計畫!」
薩蒂盯著麥基寧,從她的眼神中看出了近乎瘋狂的執著,看起來她犧牲了不少,才迫使自己走上這條極端的道路中。他意識到這種眼神曾經有段時間常常出現在鏡中,那是他曾經的自己。
「不久前,妳執意要殺了薩蒂,還記得嗎?」潔娜瑟斯突然開口。
「他讓我別無選擇⋯⋯」麥基寧說。
「若是SRF取得這項技術,她會反過來抹消你,從最一開始。」潔娜瑟斯看著薩蒂的側臉,她分析著薩蒂的表情與眼神,這種缺乏情緒波動的神態令她的警戒系統大作。系統建議將薩蒂・伯雷列入危險名單中,但最終決定仍然握在潔娜瑟斯的手上。
「聽著,只要我們能達成協議,就絕對不——」
「這點無庸置疑。」薩蒂加重了語氣,直接截斷話題。他看向潔娜瑟斯,「行動照舊不會有任何變動,但重返計畫確實可以列入考慮。」
他果然沒有辦法放手!麥基寧以為薩蒂打算妥協並加入計畫,「魯斯佛瑞的解毒劑⋯⋯」
「懷特夫婦在星艦上?」薩蒂用一種接近質問的口吻問道,聲音被防毒面罩悶在裏面卻令人產生一種服從的慾望。
「我將他們送回總部了。」麥基寧回應,對於自己的誠實並未感到任何不妥。
「加西德・尼古拉斯被關押在哪?」薩蒂繼續問道。
「我命人去將他送上星艦,我必須確保有一定的籌碼。」
「這一點不用擔心,我讓克萊德去D區的休眠艙儲,他們喚醒了梅羅。」潔娜瑟斯始終盯著薩蒂,很快就解讀出對方的想法,並立刻給予回應,「他現在很安全。」
「SRF總部的詳細座標在哪?」薩蒂問。
麥基寧看了一眼手上泛著青色光芒的面板,「我的執行碼:T3_EARTH_MCN。」
「妳在那裡的決定權有多少?」
「我負責將系統以及研究人員帶回總部,並接手研究計畫。」
原來菲碧・麥基寧在SRF調查局並非最高職位,而是高階研究人員。如果要更進一步進入SRF就必須留下麥基寧。或者⋯⋯薩蒂不自覺地看向潔娜瑟斯——
「讓你猶豫的原因是什麼?」後者立刻明白薩蒂的意圖。
「我們的存藥量足夠讓我們接回他們倆。」薩蒂打量著麥基寧,看著對方有些呆滯的眼神與表情,不免令他感到擔憂,「但我必須調整好劑量,不然她什麼都記不得也辦不到。」
「那就必須精確無誤,我想琴妮.王博士也許能夠辦得到。」潔娜瑟斯說。
「我現在就必須給她解毒劑,以免太遲。」薩蒂說著,並從口袋裡拿出一瓶深褐色的藥水準備交給麥基寧時,卻被潔娜瑟斯伸手攔住——
「重返計畫⋯⋯會讓未來的人類陷入浩劫,我不能夠讓他們執行。」
薩蒂有些訝異潔娜瑟斯會說出這種話,這不單單代表著她的思考能力正在成長,而是她也學會了猶豫。薩蒂的雙眼因為笑容而被面罩擠出了幾條紋路,「我不會重蹈覆徹,更不會讓他們執行計畫,我的目的始終都是破壞他們的計劃。」
「你看起來很心動。」
「我沒有辦法像索婗雅與里昂一樣,試了又試。他們只有彼此,而我也只有妳。」薩蒂說。
看得出來潔娜瑟斯還有些話沒有說出口,但她放開薩蒂的手腕,看著麥基寧像個兒童般好奇的打量著那瓶藥水再服下。
目前為止,他對於人類還不具有威脅性。潔娜瑟斯最終選擇將系統建議駁回並將薩蒂列入觀察名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