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昏暗的厚重雲層正以肉眼可視的速度聚集、捲動,灰黑的漩渦頻頻閃爍著紫紅與藍的雷電,硬生生地將炙藍的天空割開,吸捲荒漠黃沙的巨大氣流迅速成長為母親級沙塵暴,豪不客氣地遮蓋掉大部分的酌烈熱陽。
若不是明知眼前所見只不過是虛擬的影像,直面規模持續朝著領袖級高速成長的致命沙塵暴必定令人陷入絕望。菲碧.麥基寧靠坐在懸浮椅上,神情放鬆的欣賞著眼前雷電交織的漆黑沙暴,就連突來的閃電白光也沒讓她產生任何反應。她靜靜的喝著手上的紅茶,望著遠方的視線似乎沒有焦距。
麥基寧一身休閒,粉藍色的束口褲搭配一雙深褐色的短跟皮鞋,白色的短衫外罩著一襲嚴厚卻極輕的白色過踝罩袍——解除裝束的太空衣以罩袍的形式掛在肩上,可以從左側某處的皺褶找到一枚銀色光點,那是時空調查局的專屬徽章。
訪客來訪——系統提示輕柔的在房內響起。
艙門開啟與關上、漸近的腳步聲、懸浮椅飄來的低頻聲響,以及接下來的沉默無一不讓她清楚知道來訪者是誰。麥基寧漸漸地將雙眼聚焦在茶杯上,那是一盞精緻有著金邊的白色茶杯。她對著坐在身旁的人影開口道,「不論你究竟做了什麼,似乎都非常成功。」
「妳怎麼不認為是失敗了?」薩蒂問。此時畫面上的猛烈狂風襲捲著沙石撞擊著螢幕,逼真的影像似乎就快要能聽見刺耳狂暴的拍打聲。
「那我怎麼會這麼清醒?」麥基寧笑著反問。
「不是有個研究項目在等妳回去執行嗎?」
「你什麼時候對它那麼感興趣了?」
薩蒂看向一旁的麥基寧,女人臉上掛著有些過份平靜的微笑以及些許空洞的眼神,看上去有點像半自動模式的機械木偶。只有足夠強烈的自我催眠,才有可能在這個時候具有防衛機制。他心想,在一陣短暫的沉默後他開口,「妳看起來似乎很期待。」
「我當然期待!」
「我也是。」
「你期待什麼?」麥基寧狐疑的看向對方。
「與妳的合作。」薩蒂說。
麥基寧臉上的笑容漸漸變得不那麼詭異,「我們的合作?」
「是的,我們的合作。」
「我不記得我們有合作的項目。」
「所以,妳忘了自己在期待什麼嗎?」
這句話誘使麥基寧開始試著回想自己最具期待、興奮情感的過去記憶。她順著那些零碎的記憶想起了自己如何進入SRF擔任研究員,以及承擔起那項取代信仰的至高研究——據說無論多高昂慘痛的代價都能在那之後得到返還。
記憶的回歸像電流般竄經她全身,厚重的現實感壓碎了安逸與祥和,她意識到自己的身體似乎有很長一段時間脫離了掌控。
她低頭看向手中盛著紅茶的細緻茶杯,接著再抬頭看向前方漆黑且逐漸擴大的狂暴沙暴,最後才喃喃道,「我培養了好幾十年的種籽終於要發芽了,你說我會忘記?」
「那麼,我們終於能夠好好談談了。」薩蒂說。
「我發生了什麼事?」
混亂的記憶片段就像雪花般從天而降,每一片冰晶都程載了鮮明的過往與回憶。麥基寧看著飄落的微小畫面總感覺有什麼事或人必須嚴加防範,卻又像仍殘留在現實裡的夢境碎片,使她分不出哪些是必須要去清除的障礙、而哪些又僅僅只是一觸即破的幻影。
真實與虛幻的交雜使麥基寧頭暈目眩,她無法記起自己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進入休眠,又是何時清醒。片段的回憶讓她完全搞不懂自己防備薩蒂的理由。
「只是甦醒後的常見反應,過段時間等妳的身體適應後,感覺就會好很多了。」薩蒂回應。
「這對短期記憶的影響有多少?」麥基寧看著杯中的紅茶問。
「影響不深很快就會恢復,妳只需要幾天的時間來適應。」
「我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進入休眠,距離那天過了多久了?」
「地球航太總署的派船在上週離開守護者。」
「上週……」麥基寧漸漸想起了與薩蒂兩人的協議,她用著些許訝異與調侃的方式看向薩蒂,說道,「你似乎比我想像中還要守信用。」
薩蒂沒有想到對方竟然用守信這種字眼,他笑了笑後說。「我通常都取決於對方的態度。」
「那你怎麼還能活到現在?」
「妳忘了我常常費盡心力就只為了存活嗎?」
麥基寧想起自己曾經幾次差點成功殺了這個男人,現在想來自己竟然對這種失敗感到萬分慶幸,「幸好你足夠聰明。」她對著前方雷電交織的沙塵暴問道,「為什麼要將探測器放進沙漠?」
「有數據顯示在沙漠深處的無聲地帶中,存在某種結構特殊的黑色岩石,若能有完整的樣本將對殖民計畫有所幫助。」
「航太總署的船員最後決定讓你交幾份報告才肯離開?」
「絕對比妳空手而歸要交的多上幾倍。」
「這點你完全說不準。」麥基寧將空茶杯放回桌上,用帶有警告含意的語氣說著,「永遠也別去設想高層有多仁慈。」
薩蒂想起最一開始,從對方意識深處所觸及到的過去。他驚覺到自己在對方腦中所植入的記憶很有可能已經產生了某種變化,只是他還不確定是哪一種,這使他不由得戒備了起來。
不過他很快發現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菲碧.麥基寧並非訓練有素的格鬥家,而是名志在潛心鑽研的科學家,盡管對方熟悉這裡的一切,卻都無法與開發者同一而論。
「一旦無法承受代價,就會陷入無止境的補償、淪為工具。我們都擅長利用工具,去達成我們所想要的目的,只是在此之前,我們都還只是一枚等待被搬弄的棋子。」薩蒂說,他有意無意地觀察著麥基寧的反應。
「不到最後沒有人知道誰會被將軍。」麥基寧說,語氣顯然帶著某種被淡化過後的悲憤。她清楚知道對方所指含意,那是她的兒子,在一場意外中喪生。無能為力的悲痛促使她成為調查局的高階研究員,她根本不在乎這項研究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只為達成最渺小的期望——再次見到她的兒子。
那是之前,現在她只感覺自己已經徹底受夠了這場遊戲。她會成功見到他,只不過不再遵循SRF所期望的那樣。
「他們做事非常謹慎,預期之外的收穫在他們眼中也能成為危害。」麥基寧抬眼凝視著薩蒂,「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殺你了,對吧?」
「是的,我知道。」薩蒂扶著下顎的手指摩挲著嘴唇,沒有起伏的聲線彷彿在告訴對方,自己很早以前就知道原因了。接著他說,「僅僅只是卑鄙而已,沒有那麼多包裝。」
「很遺憾,只是卑鄙並不足以形容他們。」麥基寧晃了晃腦袋,「他們會對你進行一系列的審問及測試,你能利用的時間並不多。」
「意思是,他們會極力避免我與外界接觸?」
「是的,你的好友們不會知道你的存在。」
「聽起來我只需要去迷個路就行了。」
「特勤人員隨處可見,你將受到嚴密的監控。」她再度搖了搖頭。
「如果是克萊德.葛林安排的人會受到多少阻攔?」
「他⋯⋯」麥基寧才剛開口就明白了前因後果,「噢!他當然沒死!你就是赤緯也是契布曼!」
薩蒂笑了笑,除了笑容以外並未有任何回應。這讓麥基寧有些氣惱,先不說整座戒備森嚴的太空站居然完全無法有效的追蹤到這個男人,追根究底,問題完全不在技術或設備層面,而是腦神—潔娜瑟絲以及那條可以隨意改變外型、聲音,能夠掩蓋任何生物特徵的科技項鍊。
所有人,包含麥基寧她自己,從薩蒂重新登上守護者號開始,全都被這意料外的發展打得措不及防。
「葛林跟他的小隊成員並未被納入調查局,不過若是幫他們申請調入並不困難。會受到多少阻礙就要看葛林有多少本事了。」她有些狼狽地說。
「生存在星球P-51上的瓦爾夫人有著與人類極高的相似度。牠們的部落存在著類似成人禮的行為,個體到了特定年齡後會依據首次捕獲獵物的體型、危險程度換取群體中的地位。」薩蒂說。
「獵物是指你自己嗎?」
「負責監控我的人自然就會是葛林的人。」
「簡單又天真……」麥基寧陷入沉思,她根本沒有想過自己會被滿腦子草率思維的人奪走主導權,「給我一個我不直接幹掉你的理由。」
「妳發現若要破解系統就必須取得我的生物基因特徵,就算啟動海博納也無法重啟系統甚至轉移權限,而我剛好對重返計劃非常感興趣,如何?」薩蒂問。
若要破解系統就必須取得他的生物特徵?就算啟動海博納也無法重啟系統甚至轉移權限?簡單的兩句話無疑讓當時即將成功破解系統的麥基寧感到非常錯愕。她盡力克制自己不要表現得太過震驚,當時就差這麼一點,他說的話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
「但你仍然無時無刻被他們監視著。」麥基寧回過神。就算是假的,在她休眠的期間他是絕對有足夠時間在內部系統中做修改或更動。
「誰也無法預料什麼時候會發生意外,也沒有人知道這究竟是不是偶然。」薩蒂調整坐姿將身體坐正,微微傾向前對著麥基寧,「研究進度一旦倒退……會發生什麼?」
「他們會竭力挽救資料,無所不用其極的使用剩餘的任何一點資源!」此時,麥基寧忍不住瞪大了雙眼,並不自覺吞了口唾沫,「這需要時間準備,所有的動作都會成為軌跡,而——」
「不需要。」薩蒂斬釘截鐵地說,「妳們太低估索婗雅了。」
「你的意思是,製造一個空檔讓你跟索婗雅接觸,是嗎?」她結合對方一開始透漏的想法,進而猜測。
「只要讓她認出我即可。」
「我不明白,她一旦認出你,就會知道要做些什麼嗎?」
「本該死在墜機噩耗中的人卻出現在研究機構中,那代表的意義已經很明顯了。」
「但她已經簽下合約了,違約金就是一條命。」
「不不不……我強調的是無可避免的意外、隨機的概率,這會使軌道變得崎嶇甚至崩解,這點她很清楚。」
「如果她什麼都沒做呢?」
「意外終究會發生。」薩蒂說。與此同時,潔娜瑟絲的身影出現在敞開的艙門外。輕柔的訪客提示音與螢幕牆上的沙塵暴形成詭異的對比。不停撕扯大地的狂風掀起數百噸重的黃沙,遮天蔽日的瞞天沙塵不斷拍打著螢幕,撩亂的藍紫色雷電使人分辨不出方位。
「你曾經說過,帶走腦神核心會毀掉整座太空站。告訴我,你成功了嗎?」麥基寧看著潔娜瑟絲由遠至近地走來,她很訝異自己竟然會遺漏這項重要的選項。
「成功的機率非常高。」薩蒂說。
「怎麼突然保守了起來?」
「科學始終沒有絕對,妳無法透過簡單的觀察而得出一套完整的理論。」
「這麼說,你心中的天平本來就朝著某處偏移。」
「我是自私的,但還不至於到眼睜睜看著悲劇發生而不阻止。」
這時,麥基寧撇開頭面向螢幕畫面,頻頻閃爍的藍紫色閃電漸漸沉入漆黑的沙塵中,再向後看去更為遙遠的後方,幾束細小模糊的白色光束不時出現,沙塵暴即將迎來尾聲。
「即使悲劇依然發生直至同歸於盡?」她問。
「若能換來最基本的籌碼,是的。」
最基本的籌碼?麥基寧心想,籌碼……任何事的籌碼,他從來沒想過要放棄是不是?沉默過後她開口,「我明白了。當你準備好了之後,再到梅塔星艦上找我,相信不需要我多做安排,你就能自己登船。」
「是的,我已經安排好了。」潔娜瑟斯說。
「潔娜瑟斯會告訴妳這段期間發生的各項狀況與細節,隨後會送妳登上梅塔。」薩蒂解釋。
「我想我需要做些紀錄,目前為止我還不太相信自己能記得多少事情。」麥基寧看著潔娜瑟斯,她不知道自己這個樣子在潔娜瑟絲眼中像是在爭取同意。
「不必擔心,我已經幫妳準備好了。」說著,她將掌中的記憶碟遞給麥基寧,「我會先做詳細彙報,之 後妳隨時可以翻閱,」
「她的效能依然能像現在這麼高嗎?」麥基寧轉頭看向薩蒂。
「毫無疑問。」薩蒂說,簡單平靜的幾個字,傳達了不容質疑的肯定。
如果說,一切的選擇都不再令人感到興奮、期待、迷惑、恐懼,甚至壓迫,毫無感情的看著時間留下的痕跡外,還有什麼值得珍惜或留戀?所有的起源都來自於慾望,想要再一次……想要重新來過……想要全新的機會,想要、想要、想要,但人們終究仍會遺漏最重要的東西。
我從來都不知道,若真的回到那個時間,我到底能做出什麼樣的改變。蕾克西若活著的話該有多好——我經常想著美好,卻一步步迷失了方向。面對現實吧!打從最一開始,我的選擇永遠只有一項!也正是這僅有的結局,讓我把自己鎖進一個狹小的空間,喘不過氣。
我不得不在此感謝麥基寧女士,她的出現引發了一連串洶湧的漣漪,在我也差點遺失那無比重要、無可取代的之前,總算在溺斃前被拍醒。
在閉幕與揭幕之間,我開始期待著接下來即將遇上的事。我很好奇他們究竟開發到了什麼樣的程度,以及他們是否安好。如果一切的一切都逐漸變得支離破碎,那麼我們植入記憶碟中的資料程式以及日記,都將成為遊蕩在宇宙中的一粒塵埃。
直到身在洪流中的某隻手開啟了它,具備一切翻盤的籌碼——